石具陽剛之美,水含陰柔之氣,石與泉相遇,便剛?cè)岵?jì),石讓泉少受塵土沾染,泉使石顯現(xiàn)珠玉之潤。望著地圖上石泉一詞,王維的一句詩倏然從我的心頭涌出,泠泠作響,如琴鳴,如缶響。
我們一行四人駕車向陜南而行。鉆過長長的秦嶺隧道,行至柞水,忽地山明水秀起來,行走在明媚的陽光中,但見山山滴翠,樹樹凝綠,無邊無涯的和暖之氣在石底涌動,在樹上涌動,在水邊涌動,在云腳涌動。
才爬了十幾分鐘山路,熱得羊毛衫穿不住了,秋褲穿不住了,一頭扎進(jìn)溶洞里,來自億萬年前的冰冷讓我打了個激靈,仿佛從熱鍋里撈出的面條又被放入冷水里。涼爽是涼爽了,不一會兒,熱汗變成了粘乎乎的冷汗。洞里洞外,分明是兩個季節(jié)。擔(dān)心感冒,便再無心欣賞形態(tài)各異的石筍,逃也似的出洞,下山,復(fù)又坐在暖烘烘的太陽地里,享受著陽春帶來的愜意。
按圖索驥,飯后我們直奔石泉縣中壩大峽谷。到達(dá)后,卻發(fā)現(xiàn)此峽并不大,七八里長的樣子,兩壁并無巉巖危石,古木長藤,沿途兩三處流瀑,分明是人工引水所為。見此情狀,游興大減。
徒步出了峽谷,前行三五里,中壩小鎮(zhèn)在群山之間顯得卓爾不群。這是當(dāng)?shù)卮蛟斓囊粋€文旅融合的樣板街衢,既古韻悠悠,又飄逸著現(xiàn)代氣息。懶散地在店肆間逛蕩,吃菜豆腐,飲米酒,品咖啡,走熱了再吸吸溜溜地吃了一根老冰棍,心這才安了下來,靜了下來,松弛了下來。一合計,晚上就住在此處,聽聽蛙鳴牛哞、水濺犬吠。
民宿久未迎客,略顯清冷,但幾明窗凈,倒也不差。南窗外即是疊疊青山,山坡上匍匐著油菜田與麥田,油菜正結(jié)莢,小麥欲揚(yáng)花。尚未種植的空地,是水田,從石峽中流下的山泉,在田里捧出了一面鏡子,好讓青山梳妝打扮得更俊俏。
晚間無事,踅過小鎮(zhèn)對面一座石橋,有飯香撲鼻而來,還夾雜著酒香。河岸邊的農(nóng)家樂里,食客不少,多是附近村民。遂入室落座,點了石鍋魚,沽了拐棗酒,猜拳行令,引來一眾目光。菜吃完了,酒喝干了,已是群星閃爍,山影如墨,四人幾乎是飄回了住處,倒頭便睡到了次日清晨。
起床,循著水聲,上得山來,水田里,牛與人已咕漿咕漿翻了一大片地,不日將插下一排排整整齊齊的水稻。水牛和它的主人忙正事,我瞅了半天,他們卻沒看我一眼。倒是一只落在牛背上的鳥,說了一句什么,猛地飛起,在我頭頂上打了個旋,又唧地一剪一剪地在水渠上撒歡子去了。
清新的空氣沖減了昨夜的醉意,面對炊煙輕籠的白墻灰瓦,腳下竟然仿佛生了根,舍不得走了。
走還是要走的,走走停停,便到了安康市區(qū),走馬觀花,最后一朵“花”是安康博物館。下得馬來,龜行蛇步,用心看安康這朵花是怎么一層一層、一瓣一瓣艷麗綻放的??磧汕昵暗啮探疸~蠶,吐出了漢水兩岸的人間繁華,吐出了秦嶺兩側(cè)的錦繡歲月。
這一次,與石泉古街擦肩而過。兩月后,我陪父親驅(qū)車再次來到石泉。投宿的賓館就在漢江邊上,落地窗外,江水泱泱,碧波入簾。賓館保安一聽口音,說:“你們從慶陽來的么?”我說是。他說遇著鄉(xiāng)黨了,他家就在董志塬上,二十年前來石泉,后來娶妻生子,落腳到漢江邊。他夸贊石泉水土好,山貨多,水產(chǎn)多,氣候好,是康養(yǎng)之地。聽了鄉(xiāng)黨的話,身體不適的父親小憩了一會,便要出去走走。
距賓館一里多路,石泉老街依江而建。墻是石板墻,路是石板路,仿古建筑勾檐斗角,頗有古意,最可觀的是城樓,高筑岸頭,鐫著秀挹西江四字。樓下百余級石階直抵江邊。坐在石階上,夕暉躍金,清風(fēng)入懷,寬廣的漢江宛如一位歷盡磋磨的老人,胸懷寬廣,不激不厲,緩緩地流向遠(yuǎn)方。而垂暮之年的父親,望著青山綠水、歸棹殘陽,心里會想著什么?
大把的光陰已從父親身上流走。今日回望,那泉水一樣清清亮亮的光陰,帶走了一塊最美的石頭。